「我期待自己在電影面前，永遠都可以是一個初生之犢的小男生。
我很幸運能成為台灣電影的一份子。」
上述引言，為《返校》電影美術指導王誌成，去年於金馬獎獲頒最佳美術設計時，所發表的感言，言語間流露出不矯柔造作的真摯情感，令我印象深刻。
業界人稱「頭哥」的王誌成，為侯孝賢導演的御用班底之一，舉凡《南國再見南國》、《千禧曼波》與《最好的時光》等作皆能發現他的身影；亦曾參與王家衛導演《一代宗師》、蕭雅全導演《范保德》等電影製作，並擔綱國際大片《露西》、《沉默》台灣區美術指導，經歷相當豐富。
頭哥已於台灣電影產業奮鬥十餘年，採訪當天，他更特地從工作地點抽空前來，儘管略顯疲態，但講起電影，雙眼仍炯炯有神，一臉興致盎然。文內他將與我們分享自身心路歷程、與侯導的合作經歷，以及《返校》場景的幕後製作過程，揭開電影美術的神秘面紗。
3分鐘講堂｜電影美術指導 王誌成 專訪
深受侯導啟發，一面之緣的逐車際遇
「現在回想起來，問我什麼影響我最深，想來想去還是侯導的電影。」
自小喜愛電影的頭哥，提及最具啟發性的作品，則是侯孝賢導演的《悲情城市》。當年電影上映時大排長龍，在好奇心的驅使下，他下班後特地到公司附近的到忠孝戲院觀賞，沒想到看完卻深感震撼。「以前高中看《戀戀風塵》、《童年往事》，我真的看不懂，直到他的《悲情城市》出來，才真的會去思考說，台灣電影是什麼樣貌。」同時，也在他心底播下電影夢的種子。
「有一天，我騎著摩托車在跑道具的時候，看到一台綠色的九人巴開過去，上面寫著『侯孝賢電影社』。」頭哥形容，當下他整個人熱血沸騰了起來，沿路騎車一直跟，想看看侯導有沒有在裡頭；不料卻只有人稱「東哥」的連碧東先生在開車，日後兩人熟識回想起這段過往，也別具趣味。
「就是一個契機啦，你一旦有從業想法，時間久了，自然就會有那個機會。」而後，頭哥也輾轉從《戲夢人生》的美術——盧明進導演身上，獲得了進入侯導劇組的機會，第一部電影《南國再見南國》，從此開啟了他的電影美術之路，以及與侯導的長期合作。
細緻捕捉導演心思，從一間廁所的陳設開始
頭哥回憶，參與《南國再見南國》製作時，美術組只有他和黃文英老師兩人，需要一手包辦所有大小事項。加上侯導拍片也沒本，這對初次做電影的人來說，令頭哥感到既緊張又惶恐。
他說，拍攝前侯導會先講故事，所有人會圍在旁邊做筆記，而那就是「劇本」。在體制尚未完整的當時，經常前一兩天才知道大概要拍什麼，有時也會在現場和左鄰右社借道具。「侯導的公司像個大家庭，大家感情都很好，比如今天要陳設哪裡，導演組、製片組和東哥等人都會過來幫忙。」
有次，導演要求一把真槍，東哥更特地去和黑道老大打麻將，故意輸錢、借了一把黑金手槍回來，「他丟給我後說：『大頭啊這交給你，子彈要另外放喔你不要亂來。』現在回想起來會覺得很不可思議，和現在的專業分工很不一樣，有時還是會有點懷念當時的狀態。
「創作者真正期待的，是身邊的人都能和他思想同軌。」
製作《千禧曼波》時，片中舒淇住的小套房，原先預定不會拍攝到廚房和廁所，但頭哥仍事先將各空間完善，以備不時之需。他笑道：「我開始了解侯導，雖然他說不要，但萬一我把廚房當倉庫，哪天需要拍攝時還不是會被罵。」而他也開始思考，將自身的生活體驗，投射到角色身上。
如劇中舒淇在酒店上班，男友則是玩電子音樂，因此他採用大量螢光配色，融入毛毯、壁紙與塑膠布簾中，試圖呈現兩人的前衛感。但第一次交景時，侯導的回覆竟是「說不出來的俗」，頭哥說，這六個字簡直讓他覺得世界毀滅，所幸有攝影指導李屏賓相救，才成功說服侯導。
不料，最後仍因廁所少了衛生棉，令導演生氣。這些經歷，也讓他明白與創作者思想同軌的重要性。「你得自己找個方法和他對軌道，而不是等他下指令。」頭哥建議，有時在拍攝現場吃飯、閒暇時聊天，皆為揣摩導演想法的重要管道之一。「拍電影你永遠會有不足的地方，從一間廁所陳設的訓練，才有辦法應付後來《沈默》、《一代宗師》等大製作的龐雜工作。」
重現《返校》翠華中學，「做舊」這件事其實並不難
圖片來源／影一製作所提供
找尋「翠華中學」也令劇組費了一番功夫，最終決定以屏東潮州的志成工商為主要拍攝地點。該校已廢校十幾年，又剛好符合劇情設定的年代背景，對美術組來說省事不少。同時也能將做舊省下來的預算，封閉原本開放式的長廊，營造電影裡的壓抑氛圍：「比如拍攝鬼差追逐戲，或是氣氛比較肅殺的時候，走過中間那個長廊，都會比較有壓迫感。」
而在拍攝音樂教室，從鬼域轉變為現代那場戲時，看似宛如特效般的場景，其實皆為「實拍」而成。為節省後製成本，美術組更連夜趕工，先拍攝鬼域場景後固定攝影機位置，並在三小時內將原先的老舊場景，重整刷新為現代場域，接續呈現一氣呵成的視覺效果，極具挑戰。
「就是土法煉鋼的拍，雖然後期也能做，但若能把預算省下來好好做鬼差，不是很好嗎。」頭哥強調預算分配的重要性，如何運用現有資源，達到最大的效益，即是拍片的精髓。
圖片來源／影一製作所提供
「只要場景的陳設是對的，能讓演員快速進入狀態，就是成功。」
由於《返校》遊戲想傳達的訊息量較多，改編劇本時必須懂得取捨，才能將故事濃縮成兩小時內的精華。為保有最單純的觀影體驗，頭哥反倒不玩遊戲，藉此協助導演過濾素材。「漢強導演是個資深的玩家，但我就刻意不要玩，這樣反而比較能看到劇本的盲點。」
而分享印象最深刻的場景，頭哥則說為片尾，當年老的魏仲廷回到學校，轉交信物給方芮欣時的那一幕。「雖然是最簡單陳設的場景，但對我來說，那個陳設力道反而是最大的。」頭哥認為，電影的魅力永遠在故事本身，美術只是輔助，協助演員進入情緒，使觀眾相信電影是真實的。
順應時代轉變，對電影產業與自身的期許
「我想讓你們保有創作的熱情，甚至是點燃那個熱情，而不是說你來工作而已。」
「我現在能做的應該是，如何把從業環境做得更好，不要像我們那時候一樣，每天搞得沒日沒夜，壓力很大。」歷經十餘年的磨練，如今頭哥早已是獨當一面的資深美術指導，帶領新人，他也不會倚老賣老，而是努力朝著更好的拍片條件前進，並因應不同階段調整工作狀態。「至少我希望我的團隊是能夠健康拍片，收穫滿滿的。」
同時，他也鼓勵新人主動出擊，即便是身在美術組，但若對其他組別較感興趣，頭哥亦支持他們轉換跑道：「我只是幫忙引進門的人，若你初心不變，換個地方一樣也能發光發熱。」他希望後輩們能在不過勞的情況下快速成長，就算辛苦，日後回想起也會覺得值得。
提及產業現況，頭哥則認為應多元發掘不同題材：「每次紅什麼就拍什麼，但總得有人去嘗試新東西，《返校》的成功也是如此。」除此之外，他也期盼台灣能有個大型片場，存放拍片後留下的佈景道具，日後甚至能重複利用，「不然每次都要摧毀或丟掉，實在很可惜。」他感嘆道。
「假如大家還看得起我，我也還有創作能量的話，
我希望我能站在美術的位置繼續做下去，做到不能做為止。」
最後，問及是否曾後悔做電影美術，頭哥帶著堅定的語氣立刻答覆：「沒有。」
「你的初衷在哪，你的原點就在哪，一切都是從那開始慢慢得發展下來。」即便入行多年，他至今仍忘不了當初在戲院看到《悲情城市》的震撼，秉持著這份熱忱，他以身為電影工作者為傲，並期許自己的專業與創作能量，能使他繼續於這一行奮鬥不懈。
「我實在太愛電影了，我還是希望我能在電影這產業裡，有個可以貢獻的機會。」就如同他於金馬頒獎典禮上的致詞，在電影面前，他永遠都是一個初生之犢的小男孩。
頭哥近期正籌拍新片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，期待他會如何將中華商場的昔日繁華，重現在你我眼前。
採訪：劉家寧｜攝影：朱珉賢、張崇文｜平面：連梓璇｜剪輯：張崇文
現場協助：林君樺、黃威｜美術：陳宇萱｜動態：張文馨｜調光：蔡岳峻